|風一吹,酸味就飄出來了|
金門十月的風,開始帶著一點冷。
不是會讓人打顫的冷,而是那種從地板、從牆角,慢慢爬進屋子裡的涼。
羽立泡了一壺桑椹果茶。
沒有加糖。她沒忘,只是覺得今天的天氣,不適合甜。
這是她從一位書店客人那裡收到的乾桑椹,顏色深紫,泡進熱水裡後,冒出一種像黑夜微微發光的紅色。酸味一開始不明顯,直到風一吹進天井,那氣味才慢慢飄了出來。
她把兩個杯子放在天井的木桌上。簡地還沒回來,簡修在學校參加營隊,簡天在樓上畫畫。
屋子裡安靜得像還沒開始呼吸。
羽立坐下,手指繞著茶杯邊緣,心裡像有東西打了個小結。不是不安,但有一種「今天應該會有什麼事發生」的預感。
大約五點半,簡地進門了。
他拖著書包,動作不大聲,臉上沒表情。鞋子脫得歪歪的,衣角沒有紮好,整個人像一隻剛從河裡撈起來的貓。
羽立看了他一眼,只說:「回來啦。」
簡地點點頭,沒說話,眼睛飄過桌上的茶。
他坐下,拿起那杯沒有加糖的桑椹果茶,聞了一下,皺了眉:「好酸喔。」
「不加糖的。」羽立說。
「我不要喝這個。」
「好啊,放著就好。」
他把杯子推遠了一點,撐著下巴看向天井。那張小臉在夕陽光裡,像一張揉過的紙,摺痕還沒抹平。
羽立沒有問他怎麼了,也沒有催他洗澡、寫功課。
她只是坐著,像她今天煮這壺茶的方式一樣——慢慢來。
|等一杯茶涼下來的時間|
茶還溫著,但簡地沒有再碰那杯。
他就坐在羽立對面,撐著臉頰,眼睛看著天井上方的布旗在風裡晃。那是一面上次手作課染的藍染布,已經有些褪色,像天空被水洗過的樣子。
羽立沒說話。她低頭喝了一口自己的茶——確實是酸的,但那種酸,不是刺激的,是一種像悶著什麼情緒的味道。
簡地忽然說:「這茶真的很難喝耶。」
「嗯。」羽立應了一聲,「下次可以加一點點蜂蜜。」
簡地搖搖頭:「還是不要加好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他沉默了一下,然後說:「因為……如果它本來就是酸的,加什麼也沒有用啊。」
羽立沒接話。她看著他,覺得那張小臉今天特別像從玻璃裡照出來的——清楚,但有點扭曲,看不太出來真實的樣子。
「你在學校還好嗎?」她終於還是問了。
簡地聳聳肩:「還好。」
「有人欺負你?」
「沒有。」
「有沒有想講的?」
「沒有。」
風從天井吹進來,將桌上的兩張紙條吹得抖了一下。那是羽立早上寫的備忘便條,提醒自己要訂下週的雞蛋,還有幫修準備營隊的便當袋。
簡地的手忽然伸過去,幫紙條壓住,像是不想讓它們亂跑。
羽立看著他的手指,細細的、還有點圓,像她記得他三歲時握著她衣角的樣子。
「你知道嗎?」她輕輕說,「有時候,我也不太想講話。尤其是,覺得說了也沒人懂的時候。」
簡地抬起頭,看她一眼,沒說話。
「所以啊,沒關係。你可以不講。但你可以坐這裡,等茶變涼,等心情自己說話。」
他低下頭,盯著那杯酸酸的桑椹果茶看了一會兒,終於端起來,小小地啜了一口。
「還是有一點點好喝啦。」他說。
羽立笑了。
|我有努力啊,可是他還是說我沒有進步|
簡地喝了一小口茶後,把杯子放下,沒馬上說話。
羽立也沒催,只是換了個坐姿,把腳微微蜷進椅子下,像準備長一點的靜坐。
風一陣一陣吹進來,桌上的布巾邊緣捲起又落下,像有人不斷在輕輕搖醒沉默的空氣。
過了很久,簡地終於開口了。
「我今天在國語課被老師罵了。」
羽立沒有立刻回話。
「我有努力啊。」他低著頭說,「我真的有背課文。我昨天還叫簡天幫我聽了兩次。」
羽立輕輕「嗯」了一聲,像在確認她有聽見。
「可是我一唸出來,老師就說我發音不清楚,然後就說我又沒練。」
他吸了一下鼻子,接著說:
「我不是沒練……我只是唸得慢一點。我會怕啊,因為我上次唸快的時候,他說我咬字像在吃飯。」
他說到這裡,眼睛紅了一點,但還沒掉淚。他只是更用力地抓著椅子的邊角。
「同學也笑我。我不知道他們笑什麼,可是我覺得……我好像是那種,永遠唸不好的人。」
羽立聽到這裡,終於開口:「你知道我昨天在煮這茶的時候發現一件事嗎?」
簡地抬頭,沒說話。
「我把水弄太滿了,煮太快了,桑椹還沒泡開,就被沸騰沖出來,弄得亂七八糟了。後來我關小火,讓它自己慢慢浮上來。」
她看著簡地的眼睛,語氣平穩卻很真:
「不是你唸不好,是你還在找你自己的聲音。」
簡地沉默了一下,低聲說:「可是老師不等我找完。」
羽立沒否認,也沒有替誰解釋。她只是把茶杯往他那邊推了一點。
「所以,我們現在就慢慢喝,慢慢長。不是為了老師,是為了你自己的聲音,以後你自己要喜歡。」
簡地沒再說什麼,只是再喝了一口,然後輕輕說:「這一口沒那麼酸了。」
羽立看著他笑,說:「有些味道,是要喝第二口才懂的。」
|不是每杯茶都要加糖|
天井的光慢慢轉黃了。
簡地已經喝掉半杯桑椹果茶,沒再皺眉,但也沒說它好喝。
他只是邊喝邊看著羽立,像在等一種更完整的說法。
羽立沒有馬上給答案。她起身,走進廚房,又沖了一小壺熱水,把剩下的桑椹泡了一會兒,再倒進簡地的杯裡。
「你知道嗎?」她說,「不是每杯茶都需要加糖。有些茶,加糖會掩蓋它本來的味道。」
簡地抬頭:「可是真的很酸啊。」
「對啊,很酸。」羽立點頭,「但我們不是非得把它變甜才能喝。」
她坐下,補了一句:「有些事情,不加糖也可以學會喜歡。」
簡地想了一下,說:「可是學校都要我們快樂學習啊。」
羽立忍不住笑了:「那是因為他們不敢說『學習有時候會很苦』,怕你們不敢學。」
簡地也笑了,但笑完又說:「那我可以不要喜歡嗎?」
羽立認真看著他:「你可以不喜歡。但你不可以因此就以為自己不夠好。」
風從天井輕輕掠過,羽立的頭髮被吹到一點點,她沒有撥開,只是看著孩子的眼睛,說:
「酸的東西,是讓我們記得什麼叫『真實』。你今天喝完它,明天就更知道,什麼是你喜歡的,什麼是你願意再嘗試一次的。」
簡地低頭,看著杯子裡那幾顆泡得微微脹開的桑椹。
他輕聲說:「我以後想練快一點的朗讀,不要怕錯。」
羽立笑了:「可以啊。誰規定唸錯一次就要被記一輩子?」
簡地小口喝完那杯茶,這次真的沒有皺眉。
他說:「有點像……下次可能會想再喝一次的那種味道。」
羽立點點頭:「就像你現在這樣,有點酸,但很勇敢。」
|我今天有喝完喔|
晚餐後,簡修回來了,帶著正音班新學的兒歌,一邊洗澡一邊唱,像是水龍頭裝了喇叭。
簡天也從樓上走下來,琵琶背在背上,說今天自己終於把兩個音階接得乾淨,還問媽媽要不要聽。
羽立笑著說:「我想先看你的話,音樂明天錄給我,我要放在書店播。」
而簡地呢,他收完書包,走進廚房。
羽立正在洗碗。他沒說什麼,只是走到她身旁,拿起剛剛喝過的那只茶杯,自己打開水龍頭,倒了一點熱水在杯裡。
他很認真地搓著杯口,動作不快,卻非常仔細。
洗完後,他把茶杯擦乾,小心放回架上。
然後轉頭看著羽立,說了一句:
「我今天有喝完喔。」
羽立沒馬上回他。她只是停了一秒,看著他那張乾乾淨淨的小臉,像剛泡過一場酸甜剛好的茶。
她點點頭,說:「我有看到。謝謝你。」
有時候,孩子不會用語言說「我過得不太好」,
但他們會用一杯茶、一次杯子的主動清洗,一句像玩笑的句子,讓大人知道:
「我有努力,我也走過來了。」
那一晚,羽立在筆記本的角落寫下一行字:
「不加糖的桑椹果茶——簡地今天喝完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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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|不加糖的桑椹果茶
有時候,我們太急著讓孩子開口,太怕他們悶著難過,
但其實,有些心情,是要等一杯茶涼下來的時間,才會自己慢慢冒出來。
簡地不是不想說,他只是不知道怎麼說。
羽立不是不在意,她只是選擇陪著,坐在一旁,用一壺不加糖的茶,告訴孩子:
「這世界不一定會立刻變甜,但你不孤單。」
有些孩子,需要的不是真理,是那種「你願意等我一下」的感覺。
而有些媽媽,不需要教會孩子什麼大道理,她只要端出那杯原味的茶,陪著一起喝下去——酸一點沒關係,苦一點也可以。
那天晚上,簡地洗完杯子,說了句「我有喝完喔」。
那不是關於茶,那是關於他願意承認自己努力過。
這個「喝完」的動作,對羽立來說,比任何考試分數都還要重要。
也許明天他又會抱怨功課,又會說茶不好喝。
但羽立知道,這個孩子,已經慢慢學會,怎麼吞下世界的第一口真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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