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窗邊的小西瓜|
金門的八月午後,有一種曬不乾的悶熱。
羽立拎著一籃洗好的衣服,走上二樓的天井。陽光強得像釘子,但風卻輕得像煙。她把衣服一件件掛起,動作慢,有點像是刻意在留住時間。
就在她轉身準備下樓的時候,她看見窗邊多了一樣東西。
是一顆西瓜。
不是那種超市裡包裝過的半顆,而是一整顆,圓滾滾的西瓜。顏色深綠,帶著淺綠的條紋,還有一層灰白的土粉,像剛從田裡採回來一樣。
它就放在窗邊外的木椅上,靜靜的,好像誰特別挑了這個角度、這個光線、這個時間,把它放在那裡。
羽立愣了一下。她低頭望向天井,再望向巷口,沒看到人影。
昨天晚上,有一位年輕的旅人臨時住進來——是親戚介紹的,說是來金門拜祖的,短住一晚。
她記得他話不多,表情不太明顯,禮貌卻像被磨得很薄,薄得幾乎無聲。
她幫他準備了簡單的房間,也留了一碗晚餐。對方只是點點頭,沒怎麼說話。
她原以為他清晨會趕船離開,沒想到,這顆西瓜像是他的再見。
她沒有馬上拿進來,只是站在窗邊,看著它被陽光照得亮亮的,還有一點點汗珠似的水氣滲出。那種畫面像極了一句話——
「我不知道怎麼說謝謝,所以放了一顆水果。」
|冰箱裡的西瓜,要不要分給哥哥?
早上簡修出門參加幼兒園的正音班營隊,背著小包包,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喊:「我要去練小舌頭喔——回來再吃西瓜!」
羽立笑著點頭:「回來應該夠冰了。」
家裡只剩下簡天和簡地。
兩人坐在天井的小長凳上,一人拉著二胡,一人抱著琵琶。那聲音一開始有點亂——二胡像風轉不過彎,琵琶像雨不太肯落地。
但過了一會兒,簡地跟上節拍,簡天也不再皺眉。
羽立坐在廚房門邊,手上摘著一把地瓜葉,耳朵卻聽得很認真。音樂斷斷續續,有錯音、有笑聲,也有那種只有在家裡才會聽見的、帶著生活味道的練習聲。
就在簡地練完一段、放下琵琶喝水的時候,他忽然問:
「媽媽,那顆西瓜冰了嗎?」
羽立從椅子上站起來:「冰了啊,要不要現在切?」
簡天一聽,也放下二胡:「那昨天來住的哥哥呢?他不是還沒吃晚餐就睡了?」
羽立笑著說:「他一早就走啦,我只在木椅上看到一封紙條……喔,還有那顆西瓜。」
簡地眨眨眼,說了一句讓她微微一震的話:
「那……那顆西瓜是他留給我們的,那我們也可以分一半給他吧?」
羽立愣了一下:「他人不在了啊,你要怎麼分給他?」
簡天一邊收起譜子,一邊說:「那就切一半冰著,等他下次來再吃。」
簡地點點頭:「如果他不敢來說,也可以再留給下一個沒有家住的人。」
羽立低頭看著這兩個孩子,心裡覺得:他們現在的二胡和琵琶,雖然還不是最會唱歌的樂器,但已經開始學會聽見別人的安靜了。
她轉身走向冰箱,打開保鮮盒,那顆西瓜已經涼透,皮冒著一點水珠。
她心裡說了一句:「好,我們留一半。」
|夜裡有人輕輕開了窗|
那個男孩,是傍晚五點半左右抵達浯島文製的。
他穿著淺灰色的短袖,揹著一個不大的背包,看起來像是剛從村口走回來,腳邊還有些細小的土灰與香灰。
羽立當時正在準備晚餐,幫他開門時,他只說了句:「我是……阿嬤那邊的親戚幫我問的,可以借住一晚嗎?」
他講話的語氣不快,眼神不太敢看人,像是怕打擾,又像是不習慣開口。
羽立點頭,沒多問。她帶他上樓,替他鋪好床,留了一碗簡單的麵線和切好的小菜在飯廳,然後就讓他自己安靜待著。
那晚,她讓孩子們提早睡覺。簡修在準備隔天的正音班,簡天和簡地收完樂器,在房間裡畫著樂譜上的小漫畫。
羽立自己坐在書店後面,聽著孩子們在房間裡竊竊私語的聲音,還有一點點二胡沒收好的迴音。
大約九點半,整棟屋子都靜下來的時候,她經過客房,忽然聽到「咔噠」一聲,是窗戶輕輕被打開的聲音。
她沒靠近,只是在樓梯邊停住腳步。
透過房門微開的那一角,她看到那位年輕人坐在窗邊,一隻手扶著窗台,眼神望著天井裡那兩張被拿來晾衣的竹椅。
他沒開燈,只讓月光灑在地上,照著那張他沒碰過的餐桌,也照著羽立下午忘了收的那本書。
那一瞬間,羽立沒有出聲。
她只是突然覺得,這棟屋子像是包住一個沒聲音的故事,而他是被安靜收留的那個段落。
隔天清晨,她下樓時,飯廳已空。男孩已經離開。只在木椅上,留了一顆小西瓜。
她低頭看的時候,有那麼一點想笑——不是好笑,是某種說不出口的感謝。
她心裡說:「你沒開口,但我知道你說了。」
|謝謝你們,讓我記起爺爺活著的聲音|
羽立是回到廚房時才發現那張紙條的。
那是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小便箋,夾在餐桌上的西瓜下面。紙張邊緣略有些捲,是那種飯店文具裡會附的備忘紙,上頭用黑色鋼筆字寫著一行字:
「謝謝你們,讓我記起爺爺活著的聲音。」
沒有署名,沒有多的標點。
羽立一開始沒能立刻讀懂,但心裡卻像有什麼地方被輕輕點了一下。
她想起昨晚,簡地彈琵琶時不小心彈錯一個音,簡天還在隔壁喊:「你慢一點啦!」
她想起自己晚上為他煮晚餐時,不小心灑出湯汁,邊擦邊說:「怎麼今天那麼毛躁。」
她還想起,那位男孩經過廚房時,聞了一下,輕輕說了一句:「這味道……很像我小時候。」
這句話她當時沒多想,現在卻突然理解了:
他其實不是怕說話,他只是怕說出來之後,沒有人懂。
可昨晚,他聽見了孩子練琴的聲音,聽見廚房的鍋鏟聲,聽見羽立說:「你們要冰的還是熱的?」
這些聲音,不是他的,卻像某一段他曾經擁有過的午後。
她低頭再看那行字一次,這回,她笑了,眼眶有一點熱,但不是悲傷。
她心裡說:「你記得就好。」
那一顆小西瓜,原來是一種回應。
不是回應他們的款待,而是回應那份「我懂你曾有的東西,我也曾擁有,以及謝謝你們讓我重溫。」
|西瓜切開後,空氣裡都是謝謝的味道
西瓜切下去的那一刻,聲音是「嘶」的一聲,像什麼東西在裡面微微鬆開了。
孩子們圍在廚房門口看著,簡地還問:「會不會是紅的?」
簡天說:「不一定,有些西瓜長得綠,心卻是黃的。」
羽立沒有回答,她只是專心地將西瓜一分為二。
裡面是紅的,果肉飽滿,籽排列得像音符一樣整齊。
她切了一半,裝進玻璃保鮮盒,放進冰箱,轉身對孩子們說:
「這半顆,是給昨天那位哥哥的。我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,但我們可以留著。」
孩子們沒問為什麼,只是一起點頭。
另一半,她切成三塊,分給他們。剩下的一塊,她提著走到隔壁巷口,送給一位年長鄰居阿婆。
「今天有年輕人送我們一顆西瓜,我們也想分給別人。」
鄰居笑得眼睛彎彎的,說了一句:「這年頭,肯留水果的人,心裡一定很暖。」
羽立回家時,孩子們已經坐在天井吃完,留了最後一塊放在她椅子上。
她坐下,咬了一口,那個甜味像是剛剛好的夏天,也像是一句沒說出口的:
「謝謝你們,剛好在我需要的時候,讓我想起那一段還沒有壞掉的記憶。」
那天晚上,她把那張便條紙夾進書店櫃台最常打開的筆記本裡。
不是為了記錄誰來過,而是為了提醒自己——
有些人離開的時候,不說話,但會留下溫柔的記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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