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香火裡的願望沒有聲音,但有人合掌很久
五月初的金門,街口早已搭起紅棚,鼓聲、鑼聲像潮水一樣斷斷續續地穿過巷子。浯島城隍廟的年度遶境,像每年一樣,在熱鬧與秩序之間慢慢展開。
羽立牽著簡修,簡天與簡地走在後頭,一起擠在人群裡。她不像多數大人那樣急著靠近神轎,而是站在比較後面,看著香煙升起、紙錢飛舞的那片人潮。
她低聲對簡天說:「等一下點香的時候,要注意安全喔,香頭很燙。」
簡天點點頭,然後輕聲說:「我有把想講的話想好了。」
羽立轉頭看他一眼,沒有多問。
「城隍爺有耳朵嗎?」簡修小小聲問。
羽立彎下腰說:「他有心耳,比耳朵還厲害。」
「那他聽得到我們幾個人講話嗎?」
「如果你心裡有好好說,他就聽得到。」
輪到他們進殿裡點香。
香火還未熄,人群安靜下來。羽立領著三個孩子分別站定。簡修雖然年紀小,卻學得很像樣,把香捧得端端正正。簡天則站得特別直。她沒有說話,也沒有急著低頭拜。她只是合起雙掌,閉上眼,很久。
羽立本來想提醒她「香燒得太快了」,但看到她那專注的神情,又放下話語,只是靜靜看著。
香在手中慢慢短了。煙裊裊升起時,簡天睜開眼,沒有馬上動作,只是默默將香插入香爐。她低聲說了一句什麼,羽立沒聽見。
走出廟門的時候,簡地一邊走一邊問:「我剛剛說太多願望,會不會沒辦法一次實現?」
羽立笑了笑:「那你要不下次分批說,留一點給明年。」
「那城隍爺會記得我嗎?」簡修轉頭問。
「會的,只要你今天有好好說。」羽立點頭。
簡天沒有說話,他只是一路走在媽媽右側,像還在想些什麼。
午後,書店裡多了幾束繞境過後飄來的香氣。風裡還有一點熱,但天井的光斜斜地灑進來,讓人想坐著發一會兒呆。
簡修和簡地一回到家就開始翻糖果袋——那是廟口發的小包裹,裡面有沙琪瑪、牛軋糖、跟一顆滾來滾去的金幣巧克力。
簡天沒有馬上加入。她把書包放下,走到書店櫃檯旁,盯著那盞靠近天井的黃銅檯燈看了好一會兒。
羽立剛泡好一壺茶,遞給她一杯。「你剛剛在城隍爺面前想很久喔。」
簡天點點頭,小聲地說:「我跟城隍爺說,希望爸爸可以多一點在家。」
羽立手裡的杯沿微微一頓。她沒說話,只是坐下來,望著杯中的茶葉慢慢旋轉。
「我知道爸爸不是不想回來,是因為工作……可是他都在天上,回來的時候,我已經在睡覺了。」簡天補了一句。
「你怎麼沒有跟我說過這個願望?」羽立將茶杯放下,聲音低而穩。
簡天抿了一下嘴:「因為講了也不會改變什麼啊……可是,我想試看看講給神明聽,看他會不會比較厲害一點。」
羽立聽完後笑了一下,那不是輕鬆的笑,是一種微微酸的、像午後茶裡加了一點檸檬片的味道。
「你知道嗎,天天。」
「嗯?」
「我覺得你剛剛講的話,城隍爺一定有聽見,因為……我也聽見了。」
簡天看了媽媽一眼,然後輕輕點了點頭。
羽立起身,從神桌旁拿出幾張已經摺好的香灰紙,小聲說:「我們來把今天的香灰跟我們今天的乞願一起收起來,折進這個小信封裡,明年還可以打開來看看,那時候你的願望有沒有變。」
「可以收進我書桌的抽屜嗎?」簡天問。
「當然可以,那是你心願的小。」
簡天接過信封,小心翼翼地對折,再用鉛筆寫上一句話。羽立沒看,只是站在旁邊,等她寫完。
夜晚的金門靜了下來。
繞境的鼓聲已經停歇,街口的紅棚撤了一半,只剩幾面旗幟還在風裡輕飄。
書店裡,燈只留著一盞。
羽立坐在櫃檯後的小桌旁,翻開自己的筆記本。簡天的信封被她收進了書桌抽屜,但那句話——「希望爸爸可以多一點在家」——還留在她腦子裡,像香爐裡最後一縷沒散掉的煙。
她想起簡宇鬨這個月的飛行班表,從台北飛雲南,雲南飛香港,再從香港回台北,再從台北飛回金門。每次回金門都像轉一圈才能落地,有時還沒坐熱沙發,就又得走。
簡天從沒抱怨過什麼,但今天那句話,是第一次。不是要求,是表白。是「我想你了」,換了一種說法。
羽立拿起筆,在筆記本頁面寫下:
「願望,不是為了求實現,是讓你知道——我在等你。」
她寫完之後,把筆放下,靜靜望著那行字。
過了幾分鐘,她站起來,走到窗邊,推開木窗。巷子裡沒有風,只有剛剛掃街留下的幾小堆金紙灰燼,還帶著一點香味。
羽立望著那味道在空氣裡繞,想起今天簡天合掌的樣子,像在心裡默念,也像在輕輕放下一句話,交給誰去收好。
她沒有把這句筆記念給任何人聽。但她心裡知道,等簡宇鬨下次回來的時候,她會找一個晚上,把這段對話講給他聽。
不是要他愧疚,也不是要改變什麼——只是讓他知道,有一個孩子,在香火升起的時候,把他的名字送了出去。
簡宇鬨坐在桃園機場的登機區,手中握著登機證,眼前是一排透明的紀念品櫥窗。
他不是第一次離開,也不是第一次一個人坐在這裡,習慣等待,習慣奔波,習慣下一班飛機會送他去下一個任務、另一個會議、另一個報到點。但今天有點不同。
他原本只是要買一瓶水,轉角處卻被一隻陶製的風獅爺擋住了視線。
那是一尊縮小版的彩繪風獅爺,張嘴、眼神堅定,和金湖街角那尊有點像。但讓他停下腳步的,不只是那尊雕像本身,而是旁邊一張小小的紙卡:
「守護家園,也守護每一位想回家的人。」
他愣了一下。腦中突然浮現的是簡天——那個八歲的女兒,在人群中捧著香,閉著眼睛站得筆直的樣子。
簡宇鬨低下頭,打開手機,看見羽立昨晚傳來的一張照片。簡天坐在書桌前,用鉛筆在一個小信封上寫字。沒寫什麼多餘的說明,只寫:「她說她有話想留給明年。」
他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——不是一場活動,不是一份糖果,而是那個她選擇對神明說的願望。
他忽然很想問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。卻又知道,羽立大概什麼都不會逼她說出來。
簡宇鬨回到座位,點開訊息框,傳了一句話給羽立:
「我剛剛在機場看到一尊風獅爺,突然想到簡天。」
過了一分鐘,羽立回了一張照片,是一張簡天畫的風獅爺貼紙,上頭用鉛筆寫著:
「希望爸爸的飛機永遠都平安,也可以常常停在金門。」
簡宇鬨盯著那句話,好一會兒沒回。最後,他只是把手機收起來,起身,走去買了那尊紀念品。
不是為了送誰,而是想在行李裡放一個提醒——有人在守著,哪怕是風裡也會站著等你。
夜裡,羽立推開孩子房間的門。簡天睡得很沉,一隻手還搭在小信封盒子上。那是她今天摺起香灰紙後,親手封起來的「願望小倉庫」。
羽立蹲在床邊,看著她的睡臉。
她想起今天那句話——不是在廟裡說的,是在回來書店後,小女孩站在書櫃前輕聲說的:
「我跟城隍爺說,希望爸爸可以多一點在家。」
不是要求,不是哭鬧,也不是責怪。
那是一種,從孩子心裡長出來的想念,慢慢地,剛好夠力氣說出來。
羽立輕聲說:「妳講得很好,真的很好。」
她沒有把這句話講給孩子聽,而是把它寫進自己的筆記裡:
「神明是用來祈願的,但家庭,是用來回應的。」
她知道簡宇鬨看見了,因為剛剛他傳來訊息的時候,語氣少了過去那種機械式的短促,多了一點安靜。
她更知道,這趟他回來時——即使只能停兩天,或一晚——他會記得多抱一下簡天,多看她畫的風獅爺一眼。
不是因為神明聽見了,而是因為家裡的某個人,真的說了出來。
羽立把燈調暗了一格,最後望了簡天一眼。
小女孩的眼角有一點點紅紅的,可能是揉眼睛太多,也可能是香爐煙太濃。她像是還在夢裡,嘴角有一點抿著的微笑。
羽立關上門,心裡默念:
「願望,是孩子的;回應,是我們大人的責任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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